這位「晨門」,讓人想起史記裡頭的酈食其。酈食其未遇劉邦之前,六十好幾,還在陳留縣的高陽這小地方當個「里監門吏」。「里監門吏」,職務卑微,故史記說,酈食其「家貧落魄」。儘管如此,他卻一逕地思路明晰,神清氣爽。此處之「晨門」,也大約相仿。兩人地位,皆屬卑微;然而,卻同樣都是高手。
名言傳世 自述襟懷
秦末大亂,豪傑四起。酈食其在高陽鄉野之處,靜靜打量過往的起兵群雄。他是一個個看,卻一個個搖頭。唯獨劉邦,酈食其一眼看出,此人氣度之大、心量之廣,實非尋常,來日,定能成就大事。同樣地,早先兩百多年,那位「晨門」,也如此靜觀著世局,誰起誰落,孰高孰低,呵!古今多少事,皆付笑談中!於是,這天清早,子路在石門剛住了一宿,「晨門」問他來自何處?子路回答,自孔門而來;這「晨門」一聽,淡然接腔,噢,是那個「知其不可而為之」的孔氏吧?!
是的,就如此僻處鄉野之人,就如此脫口而出的淡然之言,這麼一句,「知其不可而為之」,後世卻整整傳頌了兩千餘年。直至今日,儘管大家對傳統早已疏隔,對古典也早已陌生,但這句話,卻仍多半能夠琅琅上口。這傳頌,這熟悉,不單單是因為,論語編入了這句話;還因為,世人喜用此言以概括孔子;更因為,後代儒者也好,今日知識份子也罷,在進退之間,在得失之際,都常用此言自況,也常用此句來自述襟懷。
儒者胸懷天下,總有澄清之志;知識份子憂國憂民,也常以天下興亡為己任。凡此襟抱,誠然可佩;但這淑世理想,既然宏大,又如此高遠,就難免會有落空,更難免會有失望。從春秋戰國,以至當代,整個讀書人的歷史,幾乎就是一部落空與失望的歷史。即便許多位居要津,動見觀瞻,事業上似乎春風得意之人,若真正盱衡現實與一己心志,其實,仍不免多有感嘆;外表看來再如何繁華,總難掩他內心深處的一絲落寞。於是,不管是達是窮,在落空之際,在失望之餘,對每個讀書人而言,如何自處,如何自我定位,這生命的考驗,才算真正開始。換言之,有此逆境,有此不如意,那麼,一生之修為,至此,才見真章。
心頭有譜 明知故犯
許多人年輕時,遭困遇蹇,有憤懣,有不平;但隔陣子,多半又重新來過,埋著頭,又一腔赤誠,又虎虎生風了。不管是生理或心理,但凡年輕,修復能力多半強大。但年紀一大,譬如四十,譬如五十,如果,仍屢遭挫折,如果,仍一事無成,那麼,應該如何?少年之遠圖,青矜之大志,雖說未必全然幻滅,但終是日漸杳然,那麼,又該如何?這時,所謂「中年危機」,許多意氣風發的熱血青年,經此一轉,常常轉成消沉自憐的憤世嫉俗者;昔日的英氣,變成了今日的戾氣;年少的慷慨激昂,也墬落成一身的怒氣與酸氣。年輕時,越是自期「理想主義」,中年之後,就越容易墮入「虛無主義」。即便沒有憤世嫉俗,也常常是玩物喪志。在疏隔於儒釋道三家的今日,知識份子在起落之間,更顯得步伐踉蹌;在得失之際,也格外茫然。於是,我們就看到了各種中年「憤青」,也看到了眉頭緊蹙的憤怒老年。於是,我們清楚看到,這時代知識份子的困窘。
孔子不然。他自言四十而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;這毋寧是對於人生的起落,有著極明晰極朗然之觀照。成也行,敗也好,總之,心裡是明白的。一已之局限,時代之制約,到了這把年紀,又豈能不心中瞭然?他念念不忘的行道於今日,他耿耿於懷的禮樂之重建,真能做到什麼程度,自己心頭,又豈能完全沒譜?正因心頭有譜,嘿嘿!他偏偏明知故犯;他明知不可,卻要為之。都五、六十好多了,孔子一身清澈,卻仍不避鋒芒;他遠眺前方,有晦暗有迷濛;他舉目四望,也難免一片蒼茫;但是,正因如此,他且偏要試它一試。因為,他知天命。
孔子平日待人謙恭。他應對世人,通常溫良恭儉讓;而對於上天,亦復如是。他自道,「君子有三畏:畏天命,畏大人,畏聖人之言」;又言道,「不怨天,不尤人」。如此寅畏,如此溫婉,真是恂恂然君子人也!他這麼一派柔順,正是孔子在繫辭裡說的,「後天而奉天時」。
絃歌不輟 寬廣無礙
雖說如此,孔子卻另有峻烈之一面。夾谷之會,齊國存心羞辱,以優倡侏儒戲侮魯君;孔子一看,不僅厲聲喝止,更馬上奏請誅殺,結果,「有司加法焉」,當下,「手足異處」。這半點不客氣也帶著殺氣的孔子,日後還在匡地受圍,那回,眾弟子信心動搖,驚慌疑懼,他老先生則高聲言道,「天之未喪斯文也,匡人如予何?」這話當然有些自壯膽氣,但其實更透著孔子的自信與氣魄;其嚴峻與強悍,似乎,連上天也得讓他三分。這樣的孔子,則是他在繫辭裡另說的,「先天而天弗違」。
一個人既知「後天而奉天時」,又能「先天而天弗違」,此之謂,知天命。
孔子游嬉於天人,既婉順,又峻烈。因此,他最知禮,卻屢屢犯禮。他最受學生愛戴,又最常被學生質疑。他無可,又無不可。他滿身挫折,卻也最有成就。周遊列國十餘載,諸侯想用他,卻又忌憚他。南子喜歡他,弟子卻因而不滿他。孔子曾一身富貴,也曾纍纍然若喪家之犬。華北大地的漫天黃沙中,他雖僕僕風塵,卻仍多有言笑。他屢遭險厄,至少四度生命之危,卻也依然絃歌不輟。這一路上,有人笑他,有人勸他,有人心疼他。但是,最了解他的,恐怕還是那鄉野處的高人,那位「晨門」。
「知其不可而為之」,這話本來淡然。然而,後人的理解,後儒的自況,卻添加了太多的悲壯,更摻入了過多的拗強偏執。但其實,這慣看秋月春風的「晨門」或許最為清楚,孔子再怎麼明知不可卻偏為之,又怎麼明知故犯,以他此等清朗之人,在內心深處,終究無有世俗想像的那麼深的悲苦,也無有那麼多的沉重。而以孔子的無可無不可,以他為人之鬆沉,更不可能會有後儒常犯的那種拗執。是的,「知其不可而為之」,前頭的路,果真迢遙,但這位五、六十好多的老者,儘管眼前多有晦暗,多有迷濛,但在他的心頭,終究有著根柢的風日和暖,更有著最廣闊的,天清地寧。這才是孔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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